“啪——”

響亮的巴掌聲，突兀地響起在深夜寂靜的花園。

哈迪斯被打得倒退一步的同時，更被狠狠震回了神。

“哈迪斯，”沢井森夏揉搓著發疼的手掌，語含擔心地詢問，“你還好嗎？”

剛才不知怎的，哈迪斯好像一個人陷入了不可名狀的小世界，說是在認真思考她說的話吧，他雙目恍惚而迷離，看著她的視線就像是從她身上直穿而過，徑直透到了更遙遠的虛空中，而要說是他只是在走神吧，他臉上的表情又痛苦而掙紮，就像是一個人正在承受著難以言說的折磨。以致於，她連喊了他好幾聲他都恍然不聞。

——也是以，她為了讓他不再沈浸在痛苦中只能出此下策。

“啊，我沒事。”哈迪斯頂著同樣通紅的右頰，沒有其他動作，只是輕聲回答了沢井森夏的問話，而像是特地為了強調，又像是要刻意掩飾什麽，他重覆了一遍，“我沒事。”

——你看起來完全不像是沒事的樣子好嗎？要撒謊也麻煩把戲做足一點ok？#

不過既然當事人不想講，沢井森夏也不打算多事，反正她想說的話都已經說完了，現在看哈迪斯的情形，她想他應該更希望能獨處才對。╮╭

“既然你沒事，那我先走了。”

隨意擺了擺手算作道別，沢井森夏轉身就打算變回貓化狀態。

“靠近我的人，是會不幸的。”

平底驚雷般，沢井森夏轉身當口就聽到哈迪斯神來了這麽一句。

╯︵┻━┻

合著她花掉寶貴的人形時間來這邊跟他講了這半天道理，口水都白費掉了！

“我說你怎麽還——”

“我的不幸，曾經害死過人。”

被掐斷的話語就此生生戛然而止，沢井森夏僵硬了身形表情和動作，半晌出不了聲。

什……麽？

******

“是很遙遠的事情了，遙遠到，我的記憶都已經模糊不清。”

“被我的不幸害死的那個人，我甚至記不得她的樣貌、名字，想不起和她一起經歷過的事情，唯一能夠記得的，只有她在我這裏留下的那樣強烈的撼動，告訴我，她一定，是對我來說很重要的人。”

哈迪斯閉起眼，手掌貼在胸口，極力回憶著那一瞬間沖上他腦海的殘缺不堪的記憶。

此刻的他甚至不明白，這樣的事情，他怎麽會對一個只能稱得上是陌生人的少女訴說，然而胸口的鼓噪卻讓他沒有餘力多加思索，只能努力地追溯著那一刻的感覺，拼命想要拼湊那斷斷續續的記憶碎片。

“手掌心的觸感還很清晰，殘留著她躺在我懷裏時，飛快地不斷流逝的體溫，還有水流一樣不停洗刷過的血液。”

“她一直在大力地喘息，還在不停咯血，她的心跳微弱到我幾乎快要無法感知的地步，可她卻還在笑……”

“在那我甚至沒辦法看清的面孔上，卻能夠無比清晰地辨認，她的眉眼是彎的，嘴角是彎的，那被血跡玷汙的臉上，那麽努力地撐起了笑容，我還記得，她明明已經快要沒有力氣了，卻還在不停不停地說是她自己不小心……”

“——明明就是我的錯！”

猛地睜開眼，那鮮紅的瞳孔像是沾染了鮮血一樣觸目驚心，哈迪斯大聲嘶吼著，聲音沙啞而充滿了痛苦。

“明明是我的不幸害死了她！所有靠近我的人都不可能會有好運的！”

“不管是誰，靠近我的人都會不幸！”

“不是言靈，不是危言聳聽，不是虛張聲勢，而是這就是事實，所有靠近我的人，包括你，都會——”

聲音倏地凝固在喉間，哈迪斯雙目驟縮，遏制不住震驚看向了沢井森夏，聲音裏，像是因受到了極大的驚嚇以致於一時只能喃喃：“你……”

“怎麽突然停了？”

沢井森夏就差沒直接上去給這男人一頓爆栗了，簡直頑固不化冥頑不靈！

“是總算迷途知返幡然悔悟決定洗心革面知錯就改了？都說了別再一直對著別人說不幸不幸的了，還真當一時不發威的言靈是病貓？”

“真是的，幸好你識相，要再說下去我絕對——”

……咦？怎麽了？

沢井森夏突然感覺到水一樣的東西流到她的臉上，濕濕的，經過她的額角，眼眶邊角，一路流經她的頰邊直向下蔓延。

是……下雨了？

“哼，你看！都說了你的心情會影響天氣的，你看吧，又下雨了吧！接二連三的你是非在今天晚上弄出個水漫金山來才肯罷休是不是！”

叉著腰教訓著對面震驚到瞠目結舌至今還沒能恢覆過來的哈迪斯，沢井森夏還沒來得及感謝這場及時雨讓她又有了說服哈迪斯的理由，下一秒，那濕濕的液體流到了她的嘴邊——下意識就伸了舌頭舔了口，甜甜的，黏黏的，似乎還有那麽一絲散不去化不開的鐵銹味。

這是……

身體的知覺慢半拍開始覆蘇，全身四肢百骸都開始無所保留地向她傳遞起了，那快要連呼吸都開始麻痹的疼痛。

啊……是又，開始流血了呢。

******

“果然，果然……”

哈迪斯搖著頭開始自語，雙眼裏充滿了不敢置信的痛苦，他抱了頭不停晃著，想要晃去眼前的畫面。

“果然是我的不幸傷害到你了，都是我的錯！”

“我不應該來這裏的，都是我招來了不幸！”

“閉、閉嘴。”

雖然虛弱，沢井森夏卻仍是努力提高分貝，朝著哈迪斯斥罵了一句。

而像是被她的聲音喚醒，哈迪斯一個激靈，立刻竄到了沢井森夏的身邊，將她抱到了懷裏：“你還好嗎？！”

——話音剛落，人卻恍惚怔在了當場。

是……一樣的。

和那個時候……是一樣的。

一樣在飛快流逝的體溫，一樣在不停流出的血液，一樣大力的喘息，一樣虛弱的心跳……

唯一不同的，是那滿是血跡的臉上，不再有拼命撐起的笑容……

呼吸猛地一窒，緊跟著，是從肩頭猛烈竄起的劇烈疼痛開始鮮活，令得哈迪斯從晃神中飛了回來。

“你……”已經疼到要咬他才能分散註意力的地步了嗎？

“都說了給我閉嘴！”吃力地喘著氣，沢井森夏努力又擠出一聲罵，“把你臉上如喪考妣的表情給我收回去！誰說我會死！”

？！

“你不會死嗎！”

像是溺水抓住了唯一救命的稻草，哈迪斯精神一震，忙不疊追問。

******

這家夥……是把她代入他回憶裏那個“她”所以分外緊張了嗎？

真是，平時可沒見過他這麽失去理智的樣子。

沢井森夏飛快調試著呼吸，腦子裏同時在飛快地思量。

她的身體自己再清楚不過，不過就是到了時間需要吃藥了而已，按照以往的經驗，她應該還能再堅持幾分鐘才是。

——只要能在這幾分鐘內吃藥，她的身體並不會融化。

那麽，要怎麽在她身體到達極限之前，把握時間最大化做些事呢？

眼下，哈迪斯把她病發完全當做了是他招致了不幸的過錯，也就是說，她先前做的那麽多說服工作已經全然白費。

如果，沒有更加具有說服力的證據的話，她今晚就算是徹底賠了夫人又折兵，不但白費了口舌，還白白浪費一顆藥且受了這場苦。

——當然，那是在她，想不到辦法失去後招的情況下。

被鮮血塗抹得嫣紅無比的雙唇驀地勾起了粲然的笑容，沢井森夏仍舊虛弱的面容倏地染上了一抹狡黠的靈動。

——已經，有主意了。

“啊。”

“我不會死的。”

******

“吶，哈迪斯先生，你知道、知道我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嗎？”

相對於哈迪斯的失去鎮定，沢井森夏淡定自若的模樣簡直令那布滿血汙的面容顯得妖異。

“是我的不幸害了你！”

“對，沒錯。”聲音透著不容置疑，沢井森夏斬釘截鐵肯定了哈迪斯的自責愧疚，接著，她話頭一轉，又接著追問，“那你還記得，我先前，說過什麽嗎？”

雖不明白這緊要關頭沢井森夏為什麽還要問他這種事，情急之間，哈迪斯卻也沒有多想，只接口便答：“你說我的不幸是言靈作用，是我可以控制的，但事實證明根本不是這樣不是嗎？我並不想傷害你的，可你還是受傷了，是我害了你！是我給你招來了不幸——”

“不對。”

“什麽？”

“我變成這樣，恰恰說明了、說明我是對的。”氣息已經開始虛弱到纖細如絲的地步，沢井森夏卻拼著一口氣還要繼續說話，“你雖然本意不想傷害我，可你、你的私心裏還是堅信著，你會給我帶來不幸，你也、不自覺把話說出了口，就是、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會變成這幅模樣……”

“你的意思是說，只要我說，你不會不幸，你就會變好了嗎？”

雖然覺得不可能，雖然還是在懷疑，但眼下，哈迪斯卻是沖口說出了沢井森夏想讓他說出的唯一答案。

已經沒有力氣再說話，沢井森夏只好重重點了頭，表示附和。

******

“竟然……是真的。”

看著在他說出“你不會不幸”之後，懷裏的少女果真開始停止流血的樣子，哈迪斯除了不敢置信還是不敢置信。

……竟然，真的，有言靈這種事嗎？

——啊啊，那種事當然是沒可能的啦，她不過就是看準時機，趁哈迪斯不註意吃了藥而已╮╭

就算哈迪斯的能力真的是言靈作祟，她也不相信奇跡會降臨到她身上的，靠人不如靠己。

哈迪斯回憶裏的那個女孩子，雖然自己並沒有親眼目睹，但沢井森夏想她應該是為了減輕哈迪斯的愧疚感所以臨死前還要那麽努力微笑的。

——可惜起了反效果，在哈迪斯心裏，這件事卻成了心結，讓他更加深信不疑自己會給人造成不幸的事實，也從此待人更加冷漠了三分。

沢井森夏雖然並不了解當時的情況，但既然現在有個這麽好的機會擺在她面前，她又何嘗不能憑借著自己跟那少女瀕死時相仿的情況，讓哈迪斯相信言靈的存在，也從而弱化不幸的力量呢！

雖然仍舊是忽悠，但忽悠這種事兒，假戲當真，能幫到人，那就是有價值的~

“謝謝你。”

臨走前，哈迪斯表情莊重地朝著沢井森夏道謝。

“雖然一時之間可能還沒辦法完全做到，但我會盡力減少說那句話的機會的。”

心頭的重負減輕不少，哈迪斯的臉上也散開了陰霾。

記憶碎片裏，那個少女的死對他造成的影響仍在，但似乎已經沒有那麽濃郁了。

“再次謝謝你。”

——他已經，可以放下了。

“啊。”

“那就好。”

******

記憶的兩端。

一端是以死亡與遺忘宣告的終結。

另一端，則是在彼此雙方都已遺忘的立場上，湊巧重合的畫面，誤打誤撞的開解。

——他放下了心結。

——她道別了過往。

臨行的話語，就在彼此都已不覆存在的記憶裏，陰差陽錯對上了，就此的再無瓜葛。

******

“呀哩呀哩~瞧我看到了什麽~”

哈迪斯離開後，沢井森夏正坐在花園的亭子裏調養生息，冷不防面前卻放大了一張倒吊著的臉來。

“我可是全~部~都看到了喲，才不是什麽言靈生效了止住的血，貓咪小姐，偷偷吃了藥呢~”

重力下垂的黑紫相間的披風，夜色塗抹而變成紅褐的長辮子，還有即使倒吊臉上也依舊明顯到無以覆加的戲謔笑容——來人，正是火神洛基。

“吶吶，貓咪小姐還真是，撒起謊來得心應手得很呢~”

論撒謊什麽的，“彼此彼此而已。”

雖然身心俱疲，沢井森夏卻不容自己在旁人尤其是這個無節操男面前松懈，她迅速武裝好表情，開始反擊。

“洛基桑大半夜不睡覺就是來偷窺的麽？真是沒想到，你有這癖好？”

“要不是這樣我又怎麽能看到貓咪小姐的這出好戲呢~”翻身落地，洛基慢悠悠在沢井森夏眼前站直了身，卻是對原先的話題鍥而不舍，“吶~到底是為什麽呢，貓咪小姐會突然全身流血？應該跟哈迪斯沒有關系的對吧？”

雖然平時總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但不能否認的是，洛基比她想象中要更加敏銳難纏。

“你也說了，這是我跟哈迪斯的事情，我沒有必要告訴你。”

撐地起身，沢井森夏甩頭就想離開。

“唔~這樣啊……”洛基故意皺起了眉來，“這就讓我為難了呢，明明已經看到的騙局還要瞞著當事人真的讓我寢食難安啊……”

意味深長地拉長了音，洛基沖沢井森夏挑了挑眉，意思不言而喻。

哼，居然威脅她！他以為這種程度的威脅會對她——好吧還真特麽就是對她有效！

“你不是愛多管這種閑事的人，你想要什麽？”

“想要什麽啊……”

洛基食指纏在小辮子上有一下沒一下打著轉，下意識就伸出舌頭來，慢慢在唇上舔了一圈。

“不如，”頭微微擡起，洛基視線正對沢井森夏，聲音仍舊徐舒柔緩，臉上卻丁點笑意全無，“就告訴我，你後頸上那個奇怪的東西，跟你全身流血的事情，有沒有關系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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